第四百三十五章 放手

作品:《終末之龍

    埃德靜靜地站在那裡,低頭看著矮床上模糊的人形。

    蒙森已經竭力布置了一切——床被拖到房間的正中,白色的亞麻布潔淨如雪,從花園裡采來的鮮花圍繞在兩旁,枕邊有瓦拉平常最愛翻閱的一本彩繪的植物圖譜,圍繞在床邊的燭台上的蠟燭散發出淡淡的香氣。

    燭光搖曳,白布覆蓋下的線條依舊柔和。埃德可以在腦海中清晰地描摹出母親生前的每一個動作,眼角的每一絲皺紋,頭上的每一根白髮……但他根本不敢掀開白布,看一眼那如今已了無生氣的,屬於死亡的面孔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自己獨自站了多久,時光的流逝對他而言已經毫無意義。

    一陣風拉長了燭芯上的火焰,忽明忽暗的房間裡,埃德茫然地抬起頭,心情煩亂又惱怒。

    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擾……他以為其他人至少能給他這片刻的安寧。

    一重重模糊的黑影在牆壁上晃動,斯科特走到了他身邊,與他並肩而立,低頭沉默地看著瓦拉的屍體。

    驟然升起的怒意緩緩消退——那原本就是毫無理由的遷怒。

    埃德恍惚覺得自己並不在這裡。站在這裡的只是一具空蕩蕩的軀殼,他的靈魂依舊飄蕩在別處……飄蕩在不用面對這一切的地方。

    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醒過來。

    他聽見斯科特一聲沉重而悠長的呼吸,唇間吐出的低語並非祈禱,只是簡短的告別。

    「再見,瓦拉。」他說。

    有什麼從埃德腦子裡一閃而過,激起一絲微弱的希望。

    「你能救回她嗎?」他低聲問道,「你能讓他活過來嗎?」

    他望向斯科特,清楚地看見他眼中的悲傷,遲疑……和躲閃。

    「……你能做到。」埃德移開目光,語氣與希望一起迅速地冷了下去,「但是你不會。」

    斯科特沉默了很久才開口:「我想你母親告訴過你。死者有其歸宿,生者不可強求。」

    「可她不該這樣死去!」埃德的聲音微微發抖,「她不該這樣死去……她該過著安靜平和的生活,在兒孫的圍繞中從容地老去。直到白髮蒼蒼。有一天,她會在她最喜歡的玫瑰花架下沉睡,再也不會醒來……我可以接受那個,因為人總有一死——可這不該是她應得的結局!」

    他猛地揮出手,又僵硬地停在半空。燭光猛烈地搖晃著。將他們的影子混亂地疊在一起。

    「你得放手,埃德……」斯科特無奈地嘆息著,「我們可以為她復仇,我們也該為她復仇,但你得放手讓她離開。」

    「……她從未放手讓你離開。」埃德憤然低語,「她從來沒有放棄找到你,哪怕是在你所有的朋友都已經放棄的時候!」

    斯科特的身體微微一僵,呼吸有片刻的凝滯。

    埃德低下頭。他知道他不該這樣……他從前不會這樣,憤怒,自私。因為自己失去的……因為自己的錯誤而傷害別人,但他沒辦法控制自己。

    「你說得沒錯,我欠她的。」斯科特的語氣平靜又疲憊,「但我不會用這種方式來回報她……我也不會允許你這麼做。生與死不是可以隨意操縱的東西,即便你擁有操縱的能力。一旦跨過了某條界限,就再也沒辦法回頭,你會付出你無法想像的代價……埃德,那不會是你想要的。」

    ——為什麼每個人都喜歡自以為是地認為他們比他更清楚自己想要什麼?

    怒火無法遏制,在埃德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之前,帶著惡意的反駁已經脫口而出:「那你自己又算什麼?——你死了。不是嗎?你十年前失蹤時就已經死了,但你現在依舊站在這裡,義正辭嚴地告訴我『生與死不是可隨意操縱的東西』……」

    他猛地閉上了嘴,牙齒重重地咬在舌尖上。懊惱不已——他到底在幹什麼?

    房間裡一片死寂。片刻之後,斯科特再次開口,聲音低沉得像是從地底鑽出:「是的,我死了……我死在一個我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朋友的算計之下,我看著自己的屍體被焚燒和拋棄,我的靈魂如此憤怒而不得安息……我在虛空之中徘徊了不知多久。始終不肯放手離去。然後我得到了第二次機會——但你不會想知道那是用什麼交換來的。我有必須得做的事……在那之後這虛妄的生命將會消失,我的靈魂註定在地獄裡焚燒……那是你想要的嗎?埃德,那是你想要瓦拉所面對嗎?!」

    最後的音節在憤怒之中變成一聲低吼,所有的火焰瞬間隨之地沖高。從斯科特身上散發出的逼人的氣勢讓埃德幾乎無法呼吸。

    他臉色蒼白地後退了一步,在恐懼中微微發抖。

    「……斯科特?」伊斯聲音從門邊傳來,「發生什麼事?」

    燭火瞬間恢復了正常。

    「什麼也沒有。」斯科特僵硬地回答,看也沒看埃德一眼,轉身大步離開了房間。

    伊斯並沒有跟著他離開,只是靠在門邊,怔怔地發著呆,臉上帶著埃德從未見過的恐懼與不安。


    ——他聽見了,埃德意識到,他聽見了斯科特每一句話。

    木屋的隔音並不好,而龍的聽覺就像精靈一樣敏銳。

    埃德張嘴想要道歉,對斯科特……也對伊斯。那種像是被心臟掏出來的感覺他再不能承受第二次——但那卻很可能是伊斯將要面對的。

    在能發出聲音之前,眼淚先滾了下來。

    突然柔軟下來的心再也無法支撐他強自築起的堤防,悲傷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,洶湧地沖走了一切。

    埃德蹲了下來,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臂之間,放聲大哭。

    「埃德……」

    他模模糊糊地聽見伊斯的聲音,感覺到他輕拍他的肩頭像是某種安慰。

    「讓他哭吧,伊斯……讓他哭。」那是艾倫的聲音。

    伊斯沒再碰他。但直到他哭到聲音嘶啞,意識被壓抑許久的發泄刷成一片空白,蹲在那裡發呆……都始終站在他身邊。

    .

    瓦拉?辛格爾的葬禮在兩天後的黃昏舉行。

    克利瑟斯家族的後代埋骨於她偉大的祖先之側,墓碑上的銘文只有簡單的一行——「可敬的女人,偉大的母親與妻子。」

    葬禮上沒有祈禱。即使有,也沒有人念出口,這些日子裡似乎所有人都對神明失去了信心……何況瓦拉本身也並不是虔誠的信徒。

    「她清白的靈魂不會被任何神聖的安息之地所拒絕,即便行入地獄也沒有任何火焰能傷害,如果她想要留在這個世界漂泊至消失,那也是她的自由。」

    諾威這樣輕聲告訴埃德,那給了埃德一種奇異的安慰。

    對於一個在選擇自己的生活時毫不猶豫的女人來說,瓦拉的靈魂很可能會選擇最後一種方式……那意味著她很可能還在他身邊。

    但他並不曾在夢中見到她……那是因為他讓她失望了嗎?

    他無法放開這種想法。事實上,他大概讓所有人失望了。

    夜色降臨時他拖著腳步走進花園。他知道有人遠遠地跟在他身後——諾威或伊斯,他聽不見腳步聲。他的朋友們依舊小心翼翼地不肯放他一個人獨處。

    但他沒料到花園裡也有人。

    克利瑟斯堡的花園一向是由瓦拉親自打理,在她逝去之後,女管家蒙森大概也沒什麼心情來理會這些無用的花草。

    埃德也並不是來看花的,他只是無意間走到了這裡,柔和的月光下,那個蹲在花叢邊的纖細身影讓他的心猛地一跳,幾乎脫口叫出母親的名字。但他很快分辨出,那並不是瓦拉。

    「埃德?」娜里亞站了起來,在裙子上擦了擦手,「你是……要給瓦拉摘些花嗎?」

    但她自己並不是在摘花。

    月光照亮花瓣上水珠,埃德意識到,娜里亞是在給花澆水……就像瓦拉平常會做的那樣。

    「我只是……覺得瓦拉不會希望這些花枯掉的。」娜里亞有些侷促地說。

    埃德的沉默似乎讓她開始不安起來。

    「……是的,她不會希望。」埃德勉強開口。

    院子裡種了許多種花,但現在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,粉色,白色,嫣紅……不同品種的玫瑰散發出的濃郁香氣壓倒了一切,讓埃德幾乎有些無法呼吸。

    「當我母親去世的時候……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。」娜里亞突然輕聲說道,環顧周圍盛開的花朵,,「就像心裡有一個巨大的空洞,再也沒有東西能夠填滿它……然後有一天我看見廚房裡她用來做小點心的模具,它們被扔在那裡,髒兮兮地發了霉……我把它們洗乾淨,做出了一堆難以下咽的東西,一個個吃掉……不管怎樣,它們聞起來還是挺香的,就像母親做的一樣……不知道為什麼,我突然就沒那麼傷心了。我知道我還得活下去,那就乾脆好好地活著。我得學會做點心,等父親回來的時候做給他吃。母親以前總愛說美味的點心能讓人覺得幸福……」

    她突然停了下來,有些慌亂地看了埃德一眼。

    「抱歉……」她說,「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。」

    埃德用力搖頭——這根本沒什麼好道歉的,他喜歡聽她說起這些……她從未說過的東西,她不會其他人分享的記憶。

    他感覺到某種衝動,甚至還無法分辨那是什麼,就已經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娜里亞的手。

    .(未完待續。)

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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