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八十七章 徒勞
作品:《終末之龍》魯特格爾的王座廳又被稱為石榴廳,源自博弗德家族徽章上代表豐饒與繁盛的石榴,以及四壁垂下的華麗又莊嚴的,統一以暗紅為底色的掛毯——那顏色與其說像石榴,倒不如說像血,只不過,從來沒有人公開指出這一點。
事實上,「血色」比「石榴色」更適合這個宏偉的大廳。儘管看起來比安克坦恩只有黑白兩色的列王廳要明亮和熱烈,在這裡上演的故事卻不見得美好多少。博弗德王朝的內鬥沒有安克坦恩那麼慘烈,反而充滿各種戲劇化的笑料,甚至被編進許多吟遊詩人的唱詞裡……但在這個大廳里所流下的血,也已足夠染透所有的掛毯——以及通往王座的紅色地毯。
並不陳舊的地毯在潮濕多日的天氣里散發出微微的異味,布魯克走過時甚至感覺能留下深色的腳印。在安特?博弗德的加冕儀式和婚禮之後,這還是他第一次進入石榴廳。平常有聖職者——尤其是水神的聖職者到訪時,安特從不會在這裡「接見」,而是更加殷勤和親切地將客人安排在水晶長廊盡頭,面對花園的雲廳里,平座而談。
但這一次,安特選擇了高坐在王座上,在全副武裝的騎士們的守護中,靜靜地凝視著緩步向他走近的老牧師。他雙目深陷,臉色發灰,在午後照進大廳的金色陽光下,竟隱隱透出一絲垂死者的頹敗,雖然唇邊仿佛習慣性地掛著一絲僵硬的微笑,卻並沒有起身表示任何歡迎的意思。
「歡迎,修安大人。」直到布魯克走到了台階之下,向他低頭行禮時,他才淡淡地開口。「請原諒我昨天沒有如約前往神殿。我的王后恰巧從北方歸來,而除此之外……最近也實在有太多俗事纏身。」
布魯克瞭然地微笑,沒有再多做什麼客氣的寒暄,而是平靜地告訴那高坐的國王:「也許我能稍稍減輕您的煩惱,陛下。」
那一點虛假的笑容也漸漸消失,安特面無表情地俯視著白髮蒼蒼的老人,言辭謙恭。語氣卻生硬:「我相信諸神無所不知。無所不能。但他們既然將這個國家交到我的手中……我又怎敢忘記自己的職責,再用些微瑣事來煩擾您呢?」
布魯克壓下一聲嘆息,只能說得更加直白:「我知道您正尋找的人在哪裡。」
安特冷冷看著他。似乎並不覺得意外,只是目光更加陰沉。
「您是指那幾個闖進洛克堡,又挾持了莫里斯伯爵夫人,在王宮之中四處放火。然後逃出去的盜賊?」半晌之後,他冷笑著問道。「我的確曾經放過一些向神殿尋求庇護的罪犯,但這一次,恐怕我無法答應您的要求。否則我擔心總有一天,有人會肆無忌憚地想要竊取這個國家……請告訴我。牧師大人,神殿不會覺得連這樣的罪行都是『情有可原』的吧?」
他的反應比預料中更加激烈,那讓布魯克暗自心驚。但他獨自來到這裡。早已做好了所有的準備,依舊能夠心平氣和地面對一切。
「有些罪行當然不可寬恕。陛下,但我擔心這其中或許有些誤會。如果您見過那幾位『盜賊』,或許也曾疑心事情並不那麼簡單。」
他已經說得儘量委婉,但仍不足以安撫那顯然有些失控的國王。
「從未見過。」安特矢口否認,「如果洛克堡的守衛居然允許那些人出現在了我的面前……我大概該考慮讓侍女們接替他們的位置,至少她們的尖叫是不錯的警告。」…
布魯克一怔。他沒有料到安特連這一點也會否認。不需要什麼法術,他也能夠判斷出博雷納和羅莎並沒有撒謊……那麼羅莎的擔憂很可能是正確的。
「那麼我請求您,陛下,至少先見他們一面。」他語氣誠懇,卻已經隱隱意識到,這一行大概不會有什麼結果。
「我並不想拒絕您,修安大人。」王座上的安特向前傾身,「但我實在沒有多少時間浪費在幾個盜賊身上……您覺得這樣如何?如果您知道他們在哪裡,請把他們交給我的守衛們,讓他們先在地牢裡好好待上幾天——為了那些死在他們手中的騎士,這要求應該不算過分?如果您能有這樣的誠意,我或許會再考慮跟他們見上一面,聽聽他們到底有什麼藉口。」
布魯克苦笑。那幾乎是不可能事,就算博雷納答應,羅莎?拉圖斯也不會。那個女戰士根本就不相信安特,更不會束手就擒,坐以待斃。
「或許我們可以找一個……更合適的地方?」他試圖做出最後的努力。
「比如,您的神殿?」安特冷笑,「如果您……如果他們不相信我,我又為什麼要相信他們?」
「那麼我懇請您相信我們的女神。」布魯克深深地低下頭去,「相信她的公正與仁慈,在她的聖地之中,不會有欺騙與殺戮。」
「聽起來,您似乎覺得洛克堡中就沒有『公正與仁慈』可言?」
布魯克的眉心終於微微皺起。
這樣刻意的針鋒相對里,已經沒有絲毫敬意,更沒有任何試圖和平地解決事端的意願。安特或許虛偽,但從前至少並不是這麼暴躁而固執的人……
又或者,他認識的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安特?博弗德?
「……我會轉達您的要求。」他向那已經沒有道理可講的國王躬身,「並尋求更好的解決之道,請容我……」
「這不是什麼『要求』。」安特撕下了他最後的面具,無禮地打斷了老牧師,「這是命令。」
「……他們此刻在神殿的保護之下,在證明他們有罪之前,我不能這麼做。」
「而你的神殿在我的國土之上,牧師。」安特冰冷地直視著他,「它如今享有的所有權力與財富,都是我的賜予,我也同樣可以收回!至少在你還活著的時候,我才是你的王……回去向女神祈禱吧,那才是你的職責。」
布魯克緩緩抬頭,平靜如水的眼神微微泛起波瀾。
「……您說得沒錯,陛下。」他的聲音輕而有力,「神殿無權違抗您的命令。但希望您能記得,人終有一死……當最後的審判降臨時,您的靈魂會以怎樣的姿態,站立在諸神的面前?」
話出口時他意識到,這對他而言這只是一個善意的警告……但對安特而言,大概更像是威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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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王赫然起身。
紅色長毯上,那牧師潔白的長袍突然間如此刺眼,仿佛某種毫無掩飾的輕蔑、嘲弄與指責……仿佛居高臨下的審判。
——但諸神已死。
年少時安特也曾相信忠誠與勇敢必得嘉獎,正直與慷慨終有回報,純潔的靈魂會在諸神面前獲得最大的榮耀。但當他視為榜樣的父親最終被證明不過是個冷酷、殘忍又卑鄙的男人,卻依舊能在身前身後飽享殊榮,他天真的信仰便開始一點點在疑惑中腐蝕得千瘡百孔。
到最後,除了自己,他再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。…
他或許的確做錯過一些事……但誰給了面前這瘦弱的老人評判他的資格?他是魯特格爾的王,他的疆域是這片大陸上最為廣闊和富饒的土地。而他能走到今天,頭戴王冠,坐在懸掛了兩百年的旗幟下,靠的是自己一點一滴苦心的經營,不是任何一個神祗的護佑!
再沒有人能將他得到的一切,從他手中奪走。
「拿下他!」
在油然而生的憤怒中吐出這簡單的命令時,他其實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。
紅毯兩側有他親封的騎士守衛,而今天站立在這裡的,更是經過他刻意的挑選——每一個人都曾在他面前發誓,效忠自己的國王而非諸神。
被稱為「無信者」的人在貴族之中或許難尋,在更下等的階層里卻比比皆是……一點承認與肯定,一點恩賜與承諾——想得到這些人的忠誠比想像中要簡單,但安特總是不自覺的懷疑,失去他們的忠誠是否也同樣簡單……
但至少此刻,他們不會因為面對的是聖職者而有絲毫猶豫。
兩位騎士持矛上前,長矛的尖端指向牧師的後背。對一位不能施法的老牧師來說,這顯然已經足夠。
在國王的震怒之前,白髮的老人卻沒有絲毫畏懼,只是握緊了自己的手杖,蒼老而平靜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憊與悲哀。
那反而徹底激怒了安特。
利刃出鞘時的聲音異常尖銳地刺痛著耳膜——他拔出了自己久未使用的長劍,衝下台階,腦海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驚惶地大叫著試圖阻止,卻有另一種無法克制的衝動,讓他一聲不響地高舉長劍,向著布魯克當頭劈下。
老牧師沒有反抗,也沒有後退一步,但在劍鋒落下的那一瞬,空氣似乎被微微地扭曲。
另一柄長劍斜刺而來,格開了安特的攻擊,雙劍交擊的火星中,布魯克?修安的身影驟然消失。
出手的騎士似乎也怔了一怔。
瞬間的驚愕之後,安特憤怒的咆哮響徹大廳。
.(未完待續)